关于《悲惨世界》的絮语

这些都是过去的旧文,大多是听音乐剧的时候,联想到小说里的情节、人物。细节,拉拉杂杂,边听边看边写,并不成系统,放在这里,名曰絮语。

关于公白飞

爱书的人里,有多少人爱《悲惨世界》?爱《悲惨世界》的人里,有多少人记得安灼拉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是其中一个。

也许如今我有些理念已经与他不同了,但我想我会永远保存着那份最初的尊敬与向往。接近了公白飞的安灼拉,是不是就是我的理想?我也不知道,但我知道,我会记得公白飞那首歌:

凯撒如给我
光荣与战争
而我应抛弃
爱情与母亲
我将对伟大的恺撒说:
收回你那指挥杖和战车,
我更爱我的母亲,
我更爱我的母亲。

我也会记得,与此同时,安灼拉把手放在茫然的马吕斯肩上,说:公民,我的母亲是共和国。

安灼拉和公白飞,他们两个其实是一样的吧。

后记:后来看一个《悲惨世界》的英译本,里面把法文原诗引了出来:

“Si Cesar m’avait donne
La gloire et la guerre,
Et qu’il me fallait quitter
L’amour de ma mere,
Je dirais au grand Cesar:
Reprends ton sceptre et ton char,
J’aime mieux ma mere, o gue!
J’aime mieux ma mere!”

英译如下:

If Cesar had given me
glory and war,
and I were obliged
to quit my mother’s love,
I would say to great Caesar,
“Take back
thy sceptre and thy chariot;
I prefer the love of my mother.”

发现“爱情与母亲”这一句是译成“Love to my mother”的,不知哪个才对。不过似乎应该是英译本对,否则下文何以一字不提爱情?中文译者大概是存有法国人浪漫的印象,便将“对母亲的爱”变成了“爱情与母亲了”。

安灼拉之死

雨果的笔,有时洋洋洒洒,有时却惜墨如金,比如,他写Enjolras的死。

第一次读《悲惨世界》到这一段,总不能相信,Enjolras就这么死了?但现在我觉得,Enjolras的死,是我读到的最动人的“英勇就义”之一,虽然,这个词用在这里太滑稽了。

这个在街垒里发表了那么一段长篇宣言的Enjolras,竟然连一句Vive la France都没有说,就那么简简单单地,抛掉手中的半截枪管,叉手站在宣布他的死刑的军队面前,平静地说道:“开枪吧。”这种从容的气度,让对面的愤怒的士兵怀着敬意来枪杀他,甚至有人放下枪,说道:“我感觉要去枪杀一朵花”。

与此同时,雨果也没有忘记那个被大家忘记的Grantaire,在最后的时刻高喊“共和国万岁”的竟是这个被Enjolras睥睨的Grantaire,而他在走向死亡的一刻,竟还询问Enjolras,“你允许吗?”而在这一刻,理想主义者和犬儒主义者达成了和解:

安灼拉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。
这微笑尚未结束,排枪就响了。
安灼拉,中了八枪,靠着墙像被子弹钉在那里一样,只是,头垂下了。

这个场面,总让我想起牛虻的死刑,但伏尼契无疑比雨果残忍得多,她是如此残忍地折磨着牛虻,折磨着行刑队的士兵,折磨着我们的神经。——顺便说一句,《牛虻》里面的人物都在自我折磨与相互折磨,我简直以为作者写这部小说的目的,就是要折磨我们大家。

而雨果是如此的关爱他的起义者,给予了他们平静而快乐的死。

Dawn of Anguish

听到《曙光中的悲伤》(Dawn of Anguish),不免会想到小说里的这一段。

在音乐剧中被安灼拉几句话打发掉的段落在小说里是关目之一,冉阿让因之进入了街垒。当然,我要说的是别的一些事情。

“公民们,让我们提出用尸体来抗议。……虽然人民抛弃共和党人,共和党人是不会背离人民的!”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并不是出自安灼拉,而是一个无名的起义者。
大家都要留下,安灼拉却要其中的一些人离开。
“三十个人足够了,为什么要牺牲四十个人呢?”
“对某些人来说,如果他们的任务是离开这里,那么这种任务也该像其他任务一样,要去完成。”
这是个不一样的领袖。《悲惨世界》里的安灼拉,让我心折的不是他在街垒里的长篇演说,而是这一个命令,他不是用理想主义鼓动人们去赴死的那种人。这不是临时的决定,那四套国民自卫军的制服,他是事先就吩咐留下的。内心深处,他是个温柔而敏感的人吧,如果不是在那样一个悲剧的年代,他恐怕不会显得那么冷若冰霜。
公白飞,他的演讲有一点很打动我:
“我们对女子没受到和男子同等的教育感到心安理得,不让她们阅读,不让她们思考和关心政治,你们也禁止她们今晚到停尸所去认领你们的尸体吗?”
女性,可怜的十九世纪女性。终于有人为她们说这么几句不平的话……

其实,是想起了谭嗣同。他有机会离开,却留下来死。
他的想法,也许和这些共和主义者的想法一样吧。只是,他要完成的,是以尸体抗议的任务。
“不有行者,无以图将来;不有死者,无以酬圣主。……程婴杵臼,月照西乡,吾与足下分任之”
“各国变法,无不从流血而成。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,此国之所以不昌也。有之,请自嗣同始!”
说这句话,或者让人觉得,他太不珍惜自己的生命,但或者,他要以自己鲜血证明的,是他们面对的对手,其实并不会吝惜他们这些人的生命。

ABC的朋友们

接着要提到的是另外一些人,他们虽然有一个严肃的领袖,却几乎全都是些好玩的家伙。在平常的日子,他们其实都不过是最平常的学生,贪玩捣蛋,打打闹闹,笑笑骂骂,却怀着同样的理想主义,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牺牲在巴黎街头,然后消失在被大多数人的记忆里。

古费拉克,恐怕是ABC朋友社的头号捣蛋鬼。《悲惨世界》第一句使我捧腹的话便是他的断语:“我今天看见马吕斯的新帽子,新外套和新靴子,里面裹着一个马吕斯,他一定是去考试,一脸傻相。”此后每次出场,总要听到他说几句好玩的话。

博须埃,莫城的鹰。一个以快乐的态度看待一切的倒霉蛋。他与刚离家出走,在马车中度日的马吕斯会面的那段,亦是我忆起便不禁莞尔的。

若李,名字可以在四个翅膀上飞翔的疑病症患者,而在战斗之前,他竟真的感冒了,我总是记得,那个倾盆大雨的六月天,在科林斯的二楼,他鼻子堵塞,瓮声瓮气,是何等的可爱。

格朗泰尔,多话的醉鬼,记得他永远都在哇啦哇啦说个不停。每次我都想认真地把他的醉话看一遍,每次都没有看完。

让·勃鲁维尔,诗人。虽然他在街垒里吟诵的那首诗,翻译过来已经毫无韵味,但我总能想象他温柔的声气,梦幻一般的神情。

街垒的战斗,并不只有紧张与壮烈。他们的精力充沛的嘲讽为战斗增添了无穷的趣味。那门八磅炮,便是由古费拉克隆重介绍出场的,他也向它投掷了无数嘲讽。而与此同时,公白飞和博须埃却以一种严肃的科学态度讨论大炮的杀伤力问题。战斗中,他们讲着各种各样的俏皮话,让人读着要嘴角上翘的。只是,想到这些快快乐乐的孩子们,在几页书之后便要死去,微笑的同时不禁感到无比辛酸。就像读Jenelin网站上那首关于Jolllly的小诗,从头开始笑,直到最后一句——

But from the fog and smoke and black
Jolllly, Enjy, and Grantaire have not come back.

马吕斯

你喜欢马吕斯么?我喜欢的。

有不少爱音乐剧《悲惨世界》的朋友却不喜欢他。我猜,他们是太喜欢冉阿让,或者,太喜欢剧里的爱潘尼,觉得他伤害了前者,辜负了后者。

但马吕斯才是真实的,他太像我们自己。最初我们单纯而幼稚,而有朝一日,忽然发现世界有着不同的面貌,于是,我们与长辈冲突,高傲地拒绝一切帮助。然后我们恋爱,我们失恋,我们绝望,我们忘记身边的一切,我们投身于一场目标模糊的战斗。只是,我们未必有他这么幸运。

也许,不喜欢马吕斯,是因为不愿面对一个与自己这么相象的形象,不能承认自己与他这么相象,有这么多弱点,犯这么多错误,伤害那么多人。

但我可以原谅他,冉阿让可以原谅他,爱潘尼可以原谅他,雨果都可以原谅他,为什么我不可以?我不过是和他一样的,犯下许多错误的年轻人。

麻厂街的转角

在音乐剧中,One Day More 一场里,Marius与Cosette恋恋不舍地分手,Enjolras举枪号召,人群逐渐聚集,Marius正在犹豫不决,此时,Eponine拉起Marius,绕到舞台后面。
音乐旋律继续行进,Marius和Eponine从后面分开人群,走到Enjolras身边,最后Marius下定决心:
My place is here, I fight with you!

果然还是Eponine引他去街垒的。

小说里并没有这么顺利,马吕斯听了爱潘妮的话,去了麻厂街,但安灼拉他们等待战斗的时候,马吕斯正坐在麻厂街的转角,天人交战。
他不是在革命与爱情之间犹豫,而是在朋友与父亲之间举棋不定。在他看来,加入朋友们的一方,等于站在法兰西的对立面,参加内战。虽然下定了必死的决心,马吕斯仍然觉得无法面对他死去的父亲。但他的朋友势单力薄,背弃他们,马吕斯同样无法接受。
我陪马吕斯在街角想了很久,当然,我想的不是同一件事情——我没有彭眉胥上校那样的父亲。
但我没有想出结果来,其实马吕斯也没有。
马吕斯在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进入街垒,他看到了什么?——

马白夫先生的谜一样的惨死,巴阿雷的牺牲,古费拉克的呼救,那孩子受到的威胁,以及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许多朋友。

而他口袋里有两支上好子弹的手枪,在这样的时刻,冲进街垒其实是本能的反应。所有的理性思考,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让位于行动。

马白夫先生

Final Battle中Enjolras挥动红旗的那一幕,大概是从马白夫先生那里得到灵感的吧。——那位八十岁的老人,从安灼拉手中夺过那面被打断的红旗,一步步地走上街垒的顶端,仿佛“九三年的阴灵,擎着恐怖时期的旗帜,从地下冉冉升起”。音乐剧的编者舍弃了这个人物,却舍不得这个场景。虽然在枪林弹雨中挥动红旗远不是一个冷静理性的领袖的举动,但在浪漫主义的舞台上,让这年轻的领袖与那位老先生融为一体,亦正可谓两全其美。

但马白夫先生,只是一个普通的退休神父,胆小怕事,本本分分,一直以来,只是安安静静地侍弄着他的花园,读他的旧书,即使天上掉下来一个钱包,他也不会去动用一分一毫。然而1832年的那个雨天,马白夫先生却走进了街垒。喧扰的人声中,马白夫先生凄凄惶惶地走上巴黎街头,临出门前,还机械地要找一本书夹在胳膊下面,却找不到,因为前一天,他卖掉了他最后的第欧根尼·拉尔修,换回买药的钱。

路上,古费拉克碰见梦游一般的马白夫先生,年轻人和老人展开了这样的对话:

马白夫先生,您回家去吧。
为什么?
这儿会出乱子呢。
好嘛。
马刀对砍,步枪乱蹦呢。
好嘛。
大炮要轰。
好嘛。你们去什么地方,你们这些人?
我们去把政府推翻在地上。
好嘛。

马白夫先生立刻跟着他们向前走。他不再说话,“步伐却忽然稳健起来”。

以前读书,只为悲壮的旗帜那一幕战栗,如今重读,却觉得这些细节更有深意。

Enjolras the Judge

在Les Miserables里,有时候一个演员会演两个角色,Michael Maguire就同时出演过Enjolras和Jean Valjean的审判那场的法官,当然,后者大概跟布景差不了太多。

看到那张剧照,先是惊奇,再是失笑——Enjolras the Judge?

再想想,这安排再合适不过。

安灼拉自己是怎么说的?——“我们是法官,不是凶手。”这是他们坚持要枪杀沙威而不是“给他一刀子”的理由。

雨果是怎么说的?——“安灼拉面色苍白,敞着衣领,头发散乱,他那张近似女性的脸,这时说不出多么像古代的忒弥斯。”

这时,说的是安灼拉迫使勒·卡布克跪倒在地的时候。

勒·卡布克,和他们一起来到街垒的一员,开枪杀死了不肯为他们开门的门房。安灼拉给他一分钟,思考或祈祷,然后,开枪杀了他。

然后他宣读了他的判词:

公民们,那个人干的事是残酷的,而我干的事是丑恶的。他杀了人,因此我杀了他。我应当这样做,因为起义应当有它的纪律,杀人的罪在此地应比在旁的地方更为严重,……我们是宣传共和的牧师,我们是体现神圣职责的卫士,我们不该让我们的战斗受到人们的诽谤。因此我进行了审判,并对那人判处死刑。至于我,我被迫不得不那样做,但又感到厌恶,我也审判了我自己,你们回头便能知道我是怎样判处我自己的。

在我们称之为起义,或是暴动的地方,法律,依然是至高无上的。

但至今我仍然不是十分明白安灼拉最后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。难道是说,他最后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刑,是因为那判决是他自己对自己下达的? 为这次意外的枪杀?为起义带来的必然杀戮?

如果为了后者,那么这样的审判还有一次。——为那个年轻的炮长。

安灼拉瞄准他的时候,公白飞站在旁边。

“杀戮是何等丑恶的行为!算了,没有帝王就不会再有战争。安灼拉,你瞄准这个中士,你都不看他一眼。你想象一下,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,勇敢有为,看得出他会动脑筋,……他有父亲,母亲,有一个家,可能还在谈恋爱呢,他至多不过二十五岁,可以做你的兄弟!”
“他就是。”安灼拉说。
“是呀,”公白飞回答说,“他也是我的兄弟,算了,不要打死他吧。”
“不要管我。该做的还是要做。”
一滴眼泪慢慢流到安灼拉那云石般的面颊上。

这些本应是兄弟的年轻人,就这样走进不同的营垒,互相杀戮。如果说,那些起义的战士们早已预见并接受他们的命运,那么这些年轻人的命运又该由谁来负责?如果前者走进光荣,后者又去向何方?

在凶暴的环境里保持仁慈

尽管安灼拉内心充满厌恶及哀伤,但他服从了需要——至于目前的办法,一种凶暴的环境已经形成,他坚持用暴力。

但街垒中有一个人,拥有武器,却不伤人,他就是冉阿让。

头两枪,他打下了一个床垫,用它挡住了大炮的攻击。博须埃的评论是意味深长的:“这很不象话,一个床垫有这么大的威力。这是谦逊战胜了暴力。无论如何,光荣应该归于床垫,它使大炮失效了。”

再两枪,他打下了站在楼顶的侦察兵的两顶钢盔,仅仅是警告,而并不伤人。

最后一枪,他放走了沙威。

在凶暴的环境里保持仁慈。

这可能吗?在雨果的小说里,这是可能的。而且“谦逊战胜了暴力。”但是,如果安灼拉不杀那个炮长,是否又有时间让床垫发挥它的威力?

葬礼怎样变成起义?

在音乐剧里,1832年6月巴黎街头的起义,显然是有组织、有计划、有预谋的,在这些年轻人的眼里,Lamarque将军的死,是命运赋予的机会,是让他们把人民团结起来的信号。

但在小说里,拉马克将军的葬礼,固然也是点燃久已积聚的火药的那一颗火星,但是,这颗火星如何起作用,却是最冷静的领袖都无法控制的,而且,事实上,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领袖。

送葬的人流手执武器,巴黎的军队全副武装,双方都阴沉而紧张。在双方相遇的时刻,到底发生了什么?谁也说不清楚。只是,当枪声响起,“风暴大作,事已无可挽回。”

事出偶然。是的。但也不是。一切本可以避免?也许,但也许不。

如果乌云已经形成,那么有什么可以阻止风暴?葬礼前夜有计划,或者没有计划,改变不了剑拔弩张的情势。第一颗子弹由谁打出,也已经全无意义。

安灼拉的爱情

Red and Black里两个人的青春梦,如果强作解人,可以看成两人的爱情梦。

安灼拉的爱情?听起来像个笑话。但我们明明听到过安灼拉情人的名字——Patria。

我为什么会喜欢不近女色的安灼拉的呢?我总是想不通。中国小说里的英雄,个个都不可思议地守身如玉,而我毫不例外地对这些人烦得要死。为什么对安灼拉是个例外?

不过安灼拉的确是个例外,是他所在的文学传统里的例外。西方传统里的英雄,似乎没有谁不与女性发生纠葛,个个都是为女性而生,为女性而死。如同博须埃所说,在他们的传统里,“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支没有撞针的手枪,”对这些浪漫传说里的英雄,我似乎也甚觉厌倦。

也许正是出于崇拜异端,在罹患严重厌女症的中国英雄小说传统里,我喜欢浪子燕青。而在热衷英雄救美的西方骑士小说传统中,我会喜欢一个爱刀剑甚于爱玫瑰的安灼拉。

还有另外一个原因。

马吕斯为了他以为已经死去的爱情到街垒去,去死。可见投身到街垒的这群人,无论最终是胜利还是失败,他们命运大多是死亡,马吕斯能活下来,纯粹是运气。

曙光来临的时候,他们在街垒里孤独地战斗,珂赛特在她的房间醒来,一无所知,等待着马吕斯的消息。如果马吕斯死了,珂赛特会怎么样?即使不必担心她的生活,但谁来照顾她的破碎的心?

安灼拉和公白飞让有家庭负担的人离开街垒,但他们自己,肯定是决定战斗到最后的了。父母与朋友的眼泪,当是不可避免,但至少,不要再多一个爱着自己又无能为力的女子的眼泪吧。

Have you asked of yourselves
What’s the price you might pay?

也许,这也是Price之一,也许不是。但我为此感谢他,为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玛丽,或者玛丽安,或者玛格丽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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